了。
我不用跳楼,因为现在不是从前,因为早在五十年代的时候,怀厚堂已经被分割了。
我看过一些私房方面的历史档案,许多私房那时候都按政策分割了,但政策也有倾斜和不倾斜的时候,也有端正和不端正的把握,所以最后也很难归纳出一个统一的标准来解释那些老宅是按什么样的政策分割的。
好在那时候的人头脑都比较简单,心里也比较倾向革命,有人甚至愿意把全部家财都送给国家,就不会计较分割时候的公正不公正,房间的多一间少一间。当然,或者也有少数人心里有点怨气,但以后,一年一年地过去,怨气就渐渐地被时间他老人家磨没了。
现在的我,就和当年我们的科长一样,满腹老宅,一提起这类事情我就亢奋,就滔滔不绝,要把一肚子老宅以及和老宅有关的东西倒出来。这一方面我老婆特别不能理解我,她说她见过的吃公家饭的人,大多都是捣江湖的,没有一个像我这样“愁”。
“愁”是我们这儿的方言,很难用普通话解释给大家听,大概的意思就是对事情过于认真、认真到让人讨厌。
这其实是很冤的,认真难道不是一件好事吗?但认真到让人讨厌,这算什么呢。后来我老婆干脆不喊我名字,就喊“愁头”了,以至于影响了小时候很崇拜我的女儿也跟着她妈一起喊我“愁爸爸”。
我认识到我的“愁”,赶紧打住不说别人家的老宅了,现在坐在我面前的是怀女士,我得说说怀厚堂。
因为政策的倾向和不倾向、端正和不端正,当年作为一个整体的怀厚堂,给划出了几种不同的成分。一部分是公房,是公私合营掉的,这部分房子后来政府租给老百姓住。这些老百姓在搬来住的时候,还都年轻,他们中间大概谁也没想到,这一住竟然就住了五十年,从小年轻住成了老头和老太太了。第二部分是留给怀姓房主自家居住的,从性质上讲,那还是私房,是怀家小辈的。但是怀家的小辈后来先先后后都走了,他们有的去投奔海外的亲戚,有的到别的更大的城市发展去了。他们本来就是一群凤凰,一直被锁在笼子里,一旦门打开了,就一个紧跟着一个飞走了。不过那时候因为刚刚开放,他们虽然都办理了有关的手续,走得正大光明,但在心理上讲,他们却是逃走的,逃得匆忙而且慌张。所以也没有来得及关心他们家祖上传下来的那几间屋子。他们走了以后,邻居们曾想乘乱挤进去,但房产部门的消息更灵通,他们抢了先,把房子收归政府了,然后再重新安排新的住户进来。老百姓哪里抢得过政府,只有望房兴叹,最后也只是指望新来的住户要比老东家好相处一些。最后的一部分房子,就是怀厚堂大宅里最后的一进,叫小姐楼,还包括那个破废了的后花园,这一个部分,这么多年来,始终说法不一。房管部门说那是怀家的前辈怀老先生临终前捐赠给国家的,但是他们拿不出证明,而怀家也拿不出反证。就这样僵持了,它们既不是私房,也不是公房,是不公不私的房,又是不私不公的房。不过,虽然它们定性不明,但许多年来也没闲着,总是有人住在里边,还住得实实足足满满当当,至于房租,到底应该交给谁,始终也是吵吵闹闹没个定论,经常会发生政府和怀家的小辈抢收房租的事情,每到月底了,两拨人马就守在房客家门口了。怀家的小辈是近水楼台,房管部门的工作人员往往抢不过他们,气得说,哼,怀家,还算是大户人家呢,这种下三滥的做法,像瘪三。好在后来怀家的小辈都走了,政府也了却了心病,专心收房租就行了。
谁想得到,多少年风水轮流转,一些岁月过去以后,怀家的小辈竟又回来了。
你说,由我负责接待并处理怀家房产事宜,我能不心焦,我能不慌张吗?
我慌慌张张,站起来又坐下去,坐下去又站起来,抓起电话又不打,不打电话眼睛又看着电话,最后,手足无措的我,竟然对一直坐着的怀彩衣说,怀女士,您请坐,怀女士,您请坐。
怀女士显然是个很有内涵的女士,她听了我这话,再看看我的样子,她好像很同情我,微微一笑说,刘科长,我是坐着呢,我一直坐着呢。听她这么不慌不忙,我更慌了,我的手抬了抬,我好像是指了一个方向,内心深处我肯定想指一指怀厚堂的方向。但因为慌乱我一时辨不清方向了,就胡乱地指了指说,怀女士,怀女士,你可能没有去你们的老宅那里看一看吧,你可能还是从前的印象吧,那个什么后花园,早就没有了,现在像个垃圾场了,里边搭满了乱七八糟的棚棚,人都挤不进去了。不等怀女士说什么,我更夸张地说,你再去看看小姐楼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