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过夜饭,三子到井台上洗碗,一个人吃饭,两三只碗,叮叮当当弄了半天,惹得邻居发笑。张卫民肚皮里顶闷不起闲话,熬不牢笑:“三子,你弄卵啊!”
三子也笑了。这几天,他吃过夜饭总归要磨洋工,一旦磨过了读夜书的辰光,就松口气,不去上学了。
白露也交过了,天气还不风凉,闷煞人,一个个全做了“猪猡”,仍旧以天井为世界。
屋里闷热,杨老师出来批改学生的作业,一直趴在一张小矮凳上。乔岩见老婆背心上湿了一块,不忍心,说:“好了,歇歇吧,歇歇吧。”
杨老师直起腰来透口气,捶捶腰背说:“明朝作文讲评,还有听课的。”
乔岩不再做声。
杨老师是一所中学的语文教师,教高中毕业班,同事当中,她教出来的学生考取大学的顶多,被选为各种先进模范的也顶多。学生有了名气,介绍经验谈体会,总归不忘记班主任杨老师。一个两个不稀奇,十个八个不简单,几十个有出息有志气的学生一起夸赞的老师,学堂里自然要表扬,区里晓得了区里宣传,市里发现了市里嘉奖,报到省里省里重视,评上省级模范教师,三八红旗手,连加两级工资入了一个党。本来准备报教育部评全国模范教师,结果被一封人民来信触掉了。虽说信上也没有揭发出什么具体问题,只是攻击杨老师表里不一致。这种闲话,没有凭证,什么人头上都可以加的,原本是用不着理睬的,可是既然有来信,不管信里内容是真是假,总归说明有人有意见。全国好教师多得很,要评模范,尽可以拣一个没有人民来信的,可以省去不少麻烦。杨老师白白地被别人阴损了一回,假使评上全国模范教师,何止两级工资,一套新公房是逃不脱的。杨老师天生的大气量,一点不泄气,评上评不上工作一样认真,做学生思想工作更加负责,也更加有说服力,有两个学生因为没有评上三好生不服气,闹情绪,杨老师现身说法,教育他们要正确对待荣誉。说得两个学生心服口服,传出去,又是杨老师的一段佳话。
杨老师不光学堂里模范教师当之无愧,居民里评模范主妇也逃不了她。杨老师嫁到乔家不到一年,乔好婆就去世了,从此以后,杨老师操持全部家政,闲话不多,屋里人倒是蛮服帖的。乔老先生是个疙瘩老头子,顶欢喜象牙筷上扳刺丝,可是在这个媳妇身上也扳不出什么错头。对乔岩这样的闷葫芦,杨老师更是一帖药。两个小人从小也是服娘不服爷。只是近几年长大了,跟了什么新潮流,说是要自己管自己,要用自己的脑子想事体,开始有点犟头犟脑了。不过姐弟俩也只是小事体上犟犟而已,碰到要紧事体是不会自己做主的,乔乔这样的呒青头,老三老四,把老阿爹当下饭菜,见了娘也要规矩三分的。杨老师人前人后总归好吃的先尽别人吃,好用的先尽别人用,笃笃刮刮的先人后己,热天乘风凉,藤靠椅从来不坐,拎一张小矮凳缩在旁边。
杨老师总算批完了作业,揩揩汗,眼睛朝天井里环视一圈,突然回头问乔乔:“乔乔,你的脚踏车怎么不见了?”
“放在厂里了,前面那条街,又在拆迁了,断命阎王路,踏车子比走路还慢,砖头瓦片,伤车胎的。”
“前面已经拆了好几条街了,越拆越近了,乔伯伯,你说会不会拆到我们裤裆巷来?”桂珍问。
大家看乔岩的面孔。
乔岩不好回答,他在城建局工作,专门吃这碗饭的,最近一直为这些事体伤脑筋。
“乔伯伯,你说裤裆巷拆不拆?”几个小青年也追了问。
乔岩慢吞吞地说:“照这种趋势么,早点晚点要拆的,不过么,不过么,蛮难讲的,也作兴——”
乔乔“哼哼”笑:“你们看我阿爸,也算吃了三十年公家饭水的,一句着实话也不敢讲的。”
乔岩有点恼火,可是拿这个宝贝儿子没办法,只好说:“这种事体,我又不好做主的。”
这倒是句良心话,一点不假。他们在局里工作,一日忙到夜,制订这个方案,讨论那个规划,常常忙了几个月,到头来上面一句话就推翻了。
乔乔说:“当官不为民做主,不如回家卖红薯。哎,你们老家是出什么的?噢,对了,你们老家出老鼠,还是回去捉老鼠——”
“乔乔!”杨老师制止儿子瞎讲,“不像腔,没大没小的!”
“本来么,这种破弄堂破房子,早可以拆拆光了,现在乡下人全住新楼房了,两层三层。这种烂房子,只好做做猪棚了。气酥,枉做个城里人,还不如阿乡惬意……”